作者:忘情
笔者最初萌生写这篇文章的念头,还得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看到《冰点下的对峙》这本书时。之所以当时没写,是觉得这本书里诸多所谓精彩描述,像渔网一般尽是窟窿,已经到了挑对的地方都不容易的地步。真要一一较真,足以让人累吐血。
今天之所以提笔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去年12月18日,笔者曾发表了一篇文章《年,解放*暴打苏*,立下大功的“秘密武器”却是老古董》文章。有读者在留言中大谈特谈刘光志在珍宝岛战斗后为我国穿甲弹、破甲弹作出突出贡献的梗。笔者这才发觉,那本不知道是传奇小说还是纪实文学的《冰点下的对峙》,流*居然如此之广。
在《冰点下的对峙》对峙一书中,有关这段“传奇”大体是这样的: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济南柴油机厂工人刘光志,被厂家赏识,送至西德深造,先后获得博士和硕士学位。毕业后任克虏伯兵工厂副总工程师,他设计的主战坦克和火炮横扫欧亚。年德*无条件投降。刘光志同克虏白*工厂的高级技术人员一道,被虏往苏联。
周总理得知刘光志被俘的消息后,立即派人同苏共交涉,费尽周折,终于将他接回祖国。此后,他跟着后勤队转战南北,直到全国解放。解放后,刘光志痛悔自己前半生的罪过,不愿再造兵器,便来到山东济南教书,后来成了花匠。
珍宝岛战事后,我*发现现有反坦克兵器不能有效击穿T-62坦克,兵工界便掀起了研发新型反坦克武器的热潮。兵工人员在研究打坦克的穿甲弹和破甲弹时遇到了难题,击穿不同厚度的钢板,初速应该是多少,炮弹接触钢板时瞬间产生的高温高压又应该是多少。没有准确的数据,研究无法进行下去。幸运的是,通过外交渠道,他们搞到了计算这个课题的一个方程式。不幸的是,这道方程式谁也不会解,我国刚刚研制的计算机里更不可能输入解这种方程式的程序。
于是,叶帅让他们找到刘光志。刘光志只看了一眼方程式,就解算出了数据。不久,在吉林白城子射击场,传出令人振奋的喜讯,新研制的破甲弹和穿甲弹,将近25厘米厚的钢板打得弹痕累累,炸得坑坑洼洼。苏*高级*事会议上,被苏联“宇宙号”卫星拍摄的有关白城子靶场实弹射击的一摞照片,摊放在会议桌上。崔可夫元帅捏着一张照片,仔细看了许久,才叹息着说:“我想起一个人,他叫刘光志。以前以为他死了,可现在,我敢说,他肯定还活着……”
他将手中的照片轻轻丢在桌上。无奈地摇摇头:“这是斯大林犯的错误,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以上是笔者从《冰点下的对峙》一书中节录下来的。这段文字里几乎每一句都经不起推敲。咱们且不说上世纪30年代,还没有“西德”,只有德意志第三帝国,“西德”是年5月23日才成立的,姑且将其归入无伤大雅的笔误,但其他方面作者却难以自圆其说。
第一条:创立于年的济南柴油机厂是家民用工厂。资本家是逐利的,就算他再赏识刘光志,将其送到德国深造,恐怕让他学的专业也是与柴油机行业密切相关的。资本家的最终目的,还是希望他学成后能回国为自己创造利润。因此,资本家出钱让刘光志到德国改学兵工的可能性为零。
第二条:也许有人会说,柴油机也是*民两用技术,刘光志学成后进入克虏伯公司公司是可能的。这话还真没错,但不要忘了,兵工系统里专业繁多。柴油机只是其中一个专业分支。你让一个学柴油机的去设计主战坦克和火炮,就有点太难为人了。算一算,二战期间,德国有哪款坦克装的是柴油机?你让一个学柴油机的改行设计汽油机,不是说完全不行,毕竟这两款热机多少还有相通之处,但你让他去设计火炮就是扯了。况且,中外*工界,你可曾听说过有人既是坦克设计师,又是火炮设计师的?没有,从来也没有。因为这是两个跨越极大的两个不同专业。如果说在坦克底盘上改装突击炮或自行火炮的话,坦克设计师倒是可以担任突击炮或自行火炮的总体设计师,但也仅此而已。相关的火炮部分仍得由火炮设计师来设计。
第三条:就算是火炮设计专业,里面也细分为总体设计、火炮专业和弹药专业这三大块。就火炮本身而言,内弹道和外弹道往往是由两拨设计师各自负责,互相难以替换。弹药方面,而穿甲弹和破甲弹相关特性几无共通之处,得由不同的专业工程师分工负责设计。绝无可能出现又能造火炮,又能设计穿甲弹,又精通破甲弹的全才。
第四条:德国战败后,中国抗战还在继续。周总理上哪儿知道克虏伯公司有个叫刘光志的副总工程师被押往苏联?抗战胜利后,国内形势极为紧张,周总理忙于重庆谈判,*事调停周旋,领导隐蔽战线斗争等诸多大事。像要回一个所谓兵工专家这事,怕是排不上周总理的日程表。退一万步来说,费尽千辛万把这么一位兵工专家要回来,不放到东北巩固的后方搞兵工,不放到太行山里稳固的根据里搞兵工,却让他跟着后勤队转战南北,到底图的是啥呀?
第五条:刘光志如果真是*工专家,就算战争年代没法让他发挥作用,那么全国解放后,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去山东工学院这样与兵工毫无关联的学校去教书,因为这是糟蹋宝贵的*工人才。就算刘光志本人不乐意,组织上也可以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呀。你能想象我们用被俘的美*飞行员及间谍,费尽心力将钱学森交换回国后,却让他在普通高校里教书吗?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第六条:退一万步来说,刘光志真是位兵工专家,但按《冰点下的对峙》一书中所说,刘光志掌握的兵工科技知识,只停留在年5月之前的水平上。珍宝岛之战发生在24年后的年。这25年间,兵工科技各领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年至年之间的中苏蜜月期内,中方向苏联派出了大批留学生,涉及各个兵工领域,同时也邀请了大批苏联兵工专家来华工作,哪怕是中苏因意识形态发生分歧后关系急转直下,都未停止互派留学生,虽然规模不能和先前相提并论,但毕竟仍有。更何况通过50年代苏联援华个大型项目,几乎是手把手复制了一个较为完整工业体系给我们的情况下,很难想象年以后,中国兵工科研工作者仍未掌握年8月之前的兵工科技,还要烦劳脱离兵工科研战线24年以上的刘光志来指点迷津。
第七条:“兵工人员在研究打坦克的穿甲弹和破甲弹时遇到了难题。击穿不同厚度的钢板,初速应该是多少,炮弹接触钢板时瞬间产生的高温高压又应该是多少。”这种话一看就是文科生写的。穿甲弹和破甲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弹种,其设计难题南辕北辙,不可能由同一个公式来解决。穿甲弹是靠动能穿透钢板的。动能公式高中生都应该懂。就是物体速度乘以速度的平方再除以二。不谈穿甲弹自身的质量是多少,不谈穿甲弹接触钢板时的入射角是多少,不谈穿甲弹的材质性能参数,只谈“击穿不同厚度的钢板,初速就是多少”是极其荒谬不经的外行话。对于破甲弹而言,其杀伤原理是靠聚能装药将金属药型罩变成高温高压的金属射流,像高压水枪冲垮烂泥一样将装甲钢板吹出一个孔,金属射流“吹”破装甲后继续破坏坦克装甲车内设备,杀伤人员。从理论上说,破甲弹的理想炸高大约是药型罩直径的5倍左右。因此不少破甲弹前部都带有一根炸高棒。所以说,不存在“炮弹接触钢板时瞬间产生的高温高压”,这个表述谬以千里。
第八条:在年前,我国*工科技人员便在破甲弹和穿甲弹设计上颇有建树。年3月,我国设计定型了51式90毫米火箭筒。虽然火箭筒本身参考了缴获自侵朝美*的M20“超级巴祖卡”88.9毫米火箭筒。但配用的两款破甲弹却是自制的。其中年5月定型的型90毫米反坦克火箭破甲弹,弹重5.5千克,采用涡轮式火箭发动机,初速达米秒,有效射程米,垂直破甲深度为毫米。型90毫米单喷口尾翼式反坦克火箭弹吸取了美制火箭弹的优点,克服了式旋转火箭弹高速旋转造成的破甲射流发散。全弹重4千克,采用有效射程米,垂直破甲可达毫米。鉴于型火箭弹有效射程较远,而型火箭弹破甲威力大,因此二者都投入生产,同时配用于51式火箭筒,火速运往朝鲜战场,为 遏制美*“坦克劈入战”立下了汗马功劳。
年,我国又为85毫米加农炮配套研发了一种“气缸式尾翼稳定微旋破甲弹”。它在弹底安装一个由活塞推动的小型气缸,当炮弹发射时,火药气体作用于气缸活塞,推动前张开式尾翼打开,在炮弹出膛以后,尾翼张开到位并由固定销定位。气缸活塞推力打开尾翼的动作比较平滑舒展,可以有效避免启动后张开式尾翼的动作粗暴、容易破坏炮弹和尾翼结构、导致尾翼张开失败的缺陷。这种破甲弹在结构上有创新和突破。
至于穿甲弹,在年前,我国为85毫米、毫米坦克炮配套研发的穿甲弹虽然威力没达到世界领先水平,但较随炮配套引进的原版穿甲弹威力有所提高。因此,说珍宝岛战斗后我国兵工科研人员对如何设计穿甲弹、破甲弹仍一筹莫展,要依赖外交渠道去搞方程式是根本站不住腰的。实际情况是,穿甲弹也好,破甲弹也罢,其基本设计原理和方法并非有啥的秘密。各国做出来的弹威力强弱,往往与所在国工业基础能力休戚相关。对于穿甲弹来说,工业基础能力决定了你能造出多少长径比的合格弹芯,决定了你能制成什么样的钨合金,所用发射药的药力能达到多少。对于破甲弹而言,工业能力决定了药型罩材材质密度的大小,融点高低,药型罩是等厚的还是不等厚的,炸药的爆速能达到多少,这些都影响破甲弹威力。
第九条:文中所谓方程式,实际就是公式。对于公式而言,你要明白各符号代表的是啥,然后拿数据套进去计算,才能得到具体结果。不存在没有基础数据,就解算出公式的道理。
第十条:上世纪70年代的苏联“宇宙”系列卫星所拍照片居然能显示白城子靶场上25厘米钢板靶上的累累弹洞,这是天方夜谭。
众所周知,年海湾战争中大出风头的美国“锁眼”系列侦察卫星,其理想状态下的分辨率达到了0.15至0.2米,接近物理极限了。这个0.15至0.2米指的是,地面上如此尺寸的物体,可以在卫星照片上显示为一个像素点。至于这个像素点是啥,对不起,没法判断。
要判明物体性质,至少得有几个像素点,而且要结合周边景物及物体所在地域性质综合判断才行。而苏联侦察卫星分辨率远在美国同类卫星之下,这是没有异议的。连苏联自己亦不否认。冷战时期,美苏两国在宇航领域是不惜重金投入的,技术进步都不慢。那么年海湾战争往前推20年,美国侦察卫星最高只有数米级的分辩水平,苏联侦察卫星则更差。也就是说,上世纪70年代初,苏联侦察卫星的分辨率只能达到十余米级。
而穿甲弹,哪怕是与火炮内膛同口径的老式穿甲弹,在靶板上的穿孔直径也比自身直径大不到哪去。脱壳穿甲弹穿洞直径就更小了。至于破甲弹,其爆炸后产生的金属射流在钢板上“吹”出的孔就更小了。上世纪70年代的苏联“宇宙”侦察卫星,就算降低轨道采用倾斜拍摄,也是没法拍出白城子射击场钢板上的累累弹孔的,更没法测量出钢板厚达25厘米,也没法显示有多少弹孔是洞穿钢板的。
第十一条:崔可夫元帅是继因车祸丧生的突击第5集团*别尔扎林上将后,第二任柏林苏占区卫戍司令。年5月前,他一直待在德国的苏占区,历任驻德西部集群副总司令、总司令,对德管制委员会主席。年5月才回国任基辅*区司令员。如果确如《冰点下的对峙》所言,解放前周恩来就向苏方索要已被押回苏联的刘光志,也是由苏联内务部经办的,崔可夫应该对此毫不知情。如果诚如这本书所言,年以后崔可夫还如此清晰地记得有刘光志这么一个人,那么他该是何等大牌的*工泰斗呀?这又回到了第五条,中国能让这样大牌的*工泰斗荒废专业,去山东工学院从事与*工毫无关联的教书工作吗?
第十二条:卫星照片被摊在苏联高层会议的桌上,崔可夫捏着一张照片,仔细看了许久,又是无奈地摇摇头,又是瓦哩瓦哩地说一大通感慨之辞,描绘得如此活灵活现,莫非《冰点下的对峙》一书的作者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
综上所述,《冰点下的对峙》一书中有关“刘光志”的传奇故事,是经不起推敲的。不过,山东工学院历史上曾有位叫刘先志的教授、院长真实存在。《冰》文巧妙地将用与真人仅有一字之差的“刘光志”之名,既规避了侵权风险,又给《冰》文中塑造出的虚似人物“刘光志”增加了可信度。
不过,现实中的刘先志与《冰》文中的“刘光志”经历相差甚远。如果网上无误的话,刘先志先生出生于年4月11日,没在济南柴油机厂当过工人,而是于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数学系,获理学学士学位,属于不折不扣的民国知识精英。
他赴德留学并非得到了济南柴油机厂老板资助,而是于年考取了公费留德生,赴柏林工业大学就读机械工程。年毕业,获特许工程师学位,并留校任教。在此期间,他还选学了电机工程,又在哥廷根大学理学院选学了力学,并于年毕业,获自然科学博士学位。
从资料看,刘先志从未在克虏伯兵工厂当过副总程师,也未在德国战败后被押往苏联,而是于年6月回国。回国后,他也没有随后勤队在山沟里转战,而是先应聘于上海工务局任正工程师,后应聘于同济大学任教授。解放战争期间,他一直生活在国统区。年,他转任山东工学院院长。年,他被任命为山东副省长。年去世,享年84岁。
至于现实中的刘先志是否曾为我*反坦克武器研发作出过贡献,公开资料里只字未提。退一步说,即使有,也不可能如《冰》文所描述的那般离奇。再退一步,“九假一真”,依旧是谣言。